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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101节

    帝师 作者:来自远方

    第101节

    登基之初,朱厚照即下旨,意在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。当时并未想到这般深远,归纳因由,生闷气犯熊,和朝臣对着干才是重点。

    现如今,江南剿匪,北逐鞑靼,倭国运银,四夷纳贡。

    渐渐的,朱厚照的思想开始发生转变。

    虽不改“熊孩子”本质,做事却自有基准。

    偶尔胡闹,到底不会出格。当忍时,不会硬着脖子在奉天殿掀桌,进而甩袖走人。

    太宗皇帝依旧是榜样。饮马草原,马踏胡虏,仍是少年天子不变的梦想。

    然而,吃过几回教训,他不会脑袋发热,披上铠甲,抓起宝剑就当朝宣布北狩。也不会隔三差五召集宦官,在内廷来一场比斗演武。

    “陛下当做下棋之人,推动棋局,掌控黑白两子。”

    几月前,对杨瓒这番话,少年天子尚有几分懵懂。

    现如今,坐在龙椅上,俯视朝堂文武,朱厚照终于明白,身为棋子和操控棋盘,究竟有何不同。

    “好!”

    又道一声好,因番粮而起的郁闷,立时一扫而空。

    “杨先生此言甚好!”

    朱厚照拊髀拍案,大喜过望,连声叫好。

    动作幅度过大,几封奏疏被扫落,摊开在金砖之上。

    刘瑾恰好咱在一边,下意识扫两眼,瞳孔骤然紧缩。

    怎么着,咱家还没动手,这是哪个又开始找麻烦?弹劾咱家受贿,逼迫官员献银?

    李公公冷笑,示意丘聚低头,瞧见没有,一群上杆子找收拾的!

    丘聚冷哼,依旧看刘瑾不顺眼,但在这件事上,两人必须保持一致,没有第二个选择。

    高兴之下,朱厚照令张永磨墨,铺开黄绢,提起御笔,洋洋洒洒,千字一书而就。

    “盖敕命之宝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张永应诺,亲往尚宝监取宝印。

    放下笔,朱厚照兴奋难消,心情大好。指着打开的木盒,道:“刘伴伴,丘伴伴,尔等可识此物?”

    “回陛下,奴婢愚钝,见识浅薄,并不识得。”

    “此乃番粮,双屿进献。”

    抓起几粒,示意刘瑾丘聚上前。

    “尔等看看,可有食法?”

    食法?

    捻起一粒,刘瑾斟酌两秒,心思急转,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。

    如比照蜀黍稻麦,可以水蒸煮,也可碾粉制饼。该用哪种办法,是不是行得通,却无十分把握。

    谨慎起见,李公公没有急着开口。

    丘聚比较实在,想不出办法,干脆扔嘴里一颗,咬几下,着实咯牙。

    勉强咽下去,面向天子,一边牙疼,一边表示:“陛下,此物不能生吃。”

    朱厚照张口结舌。

    他该说什么,丘伴伴果然忠心?

    刘瑾高凤翔互看一眼,心下暗道,其实谷大用不算棒槌,这位才名副其实。

    张永返回时,暖阁里一片寂静。

    见丘聚捂着腮帮子,刘瑾高凤翔眼角直抽,朱厚照满面复杂,张公公奇怪挑眉,这是怎么着?

    得知前因后果,张永同样无语。

    难怪丘聚和谷大用关系最好,一样的实诚,脑袋缺根弦。

    小半个时辰过去,几人都没能想出办法。最后是刘瑾出言,遣人下江南,到双屿卫问个清楚。

    朱厚照点头,只能这么办。

    面子不重要,吃到嘴里才是根本。

    “这一盒给杨先生送去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遵命。”

    张永和刘瑾齐声应诺,同时瞪眼。

    天子没有明言,东厂还是西厂,必须争上一争。

    谷大用是内定东厂提督,张永一直被戴义看好,九成可能,会继戴公公之后,成为司礼监掌印。两人交情不错,利益相同,又有刘公公作为共同敌人,联系自然更加紧密。

    谷公公不在,张永代表司礼监和东厂,必须踢飞刘瑾。

    中官相争,不是朱厚照关心。

    少年天子振作精神,下定决心,明日早朝,必须在气势上压过群臣。

    不能当殿拍板,也要让内阁六部知道,复行高皇帝之法,严查贪官,重立举荐任用制度,势在必行。

    晚膳后,朱厚照捧着木盒,驾临坤宁宫,和皇后对坐榻上,研究番粮吃法。

    临近产期,夏福愈发显得圆润。

    李院使和赵院判会诊,研究脉案,确定皇后身怀多胎。

    “双胎可能最大。”

    听闻喜讯,朱厚照乐得蹦高,日日念着“朕的长公主”。

    两宫同样大喜。

    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亲至坤宁宫,安排一应事宜。高压之下,宫人中官都绷紧神经,走路万分小心,直将皇后当成易碎的瓷器。

    张太后和儿子相似,表达好感的方式就两个字,给钱。

    金银玉器,珍珠宝石,绫罗绸缎,流水般抬进坤宁宫,送进皇后私库。按照太后娘娘的原话,她只天子一个儿子,赏赐皇后相当于给孙子孙女,何乐不为?

    长春、万春两宫的美人,听闻消息,一样紧张。自己不出门,更约束宫人中官,非必要绝不能靠近坤宁宫。

    人心隔肚皮。

    自己万般谨慎,难保他人不会一时糊涂,生出歪心。如果皇后哪里不对,查来查去,查到“邻居”身上,自己无辜被牵连,冤不冤枉?

    比起宫中的紧张,夏福倒是一如往常。

    该吃就吃,该睡就睡。按照医嘱,每日在宫中慢行两回,水粉胭脂一概不用,素面朝天迎驾,照样莹白水嫩,娇美似即将盛放的牡丹。

    掌灯时分,小夫妻凑到一起,关上殿门,对着盒中番粮皱眉。

    许久,夏福打个哈欠,道:“陛下,妾撑不住,不然等明日再想?”

    “福儿乏了?”

    夏福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福儿先睡,朕再想想。”

    夏皇后没有坚持,倒在榻上,片刻就沉入梦乡。习惯使然,无意识伸手捞过,抓住天子衣领,抱枕似的搂在怀中。

    朱厚照没有半点惊讶,调整姿势,舒舒服服靠在皇后怀里,继续研究番粮。

    宫人弯腰进殿,小心移走戳灯。过程中,始终低着头,目不斜视,双眼紧盯地板。

    究其原因,帝后相处过于和谐,天子颇有些夫纲不振。同皇后独处尚没什么。旁人见到,恐会气急败坏,下龙爪灭口。加上两宫有言在先,不想被卷上草席扔出宫外,每逢天子驾临,无论女官宫人,都不敢轻易往前凑。

    飞上枝头,一步登天,太过遥远,也不切实际。

    老实干活,多攒些体己,向高品级女官发起冲锋,才是根本。

    正德二年,三月辛亥,早朝之上,天子敕谕群臣,复高皇帝选官考绩之法。

    “朕以幼冲嗣位,惟赖廷臣辅弼。”

    “文武股肱,惟精白磊落,匡正社稷,一心恪供。职必以不愧不怍为期,以阿权膴仕为戒。”

    “今复祖宗成宪,申明圣祖高皇帝旧典,党比符同,列衔无功,扇动浮言,颠倒是非,伤残善类,贻累辱国,朕不轻贷。”

    “故谕。”

    跪于殿中,群臣耳际嗡鸣。

    退朝后,行过金水桥南,不下十人脚底发软。

    未等商议出对策,东西两厂的番子倾巢而出,依高皇帝之法,严查官员品行。

    京城之内,风声鹤唳,京城之外,草木皆兵。

    两班文武,神经都已绷到极限,稍有风吹草动,便能引来剧烈震动。

    这种情况下,刘庆的弹劾奏疏抛出,犹如水落滚油,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,内阁三老都预感不妙。

    常言道,好的不灵坏的灵。

    李东阳和刘健等人,宁可相信预感出错,判断有误,也不愿坐实猜测。不然的话,事情必将脱出掌控,不只边镇,整个朝堂都要翻天。

    为此,三位阁老不惜联合六部九卿,集体上疏,希望天子能收回成命。

    哪怕北狩,也好过复行高皇帝之法。

    洪武年间,贪墨五两就能杀头。

    同榜进士,入朝三载,就能杀个干净。

    官员戴着枷锁断案,京官写好遗书上朝,何等怵目惊心。

    遍数朝堂之上,有一个算一个,谁没收过火耗冰敬,内阁三老都不能免俗!如复行洪武旧章,大半个朝堂都要杀空。

    为此,内阁不惜站到天子对立面,意图逼迫朱厚照让步。

    然而,这一次,少年天子不会让步,也不想让步。

    有些事可以退让,有些事必须坚守底线。

    刀握在手里,何须再忍?

    天子意志坚决,群臣束手无策。

    有人寻上刘庆,威胁利诱,手段尽出。甚至做好准备,万不得已,先踢出几个替罪羊,再图后事。

    未料想,刘柱史吃了秤砣铁了心。

    送走来人,当即咬破指尖,写成血书,具官服乌纱,金水桥南碎首。

    此举无异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    刘庆虽然未死,天子的怒火却是更甚。

    六部九卿仍在努力,做最后挣扎,刘健谢迁紧缩眉心,长吁短叹。李东阳负手廊下,仰望灰蒙蒙的天空,目及振翅而飞的雏鸟,神情复杂。

    事不可为,亦不能为。

    或许,该退让的不是天子……

    正德二年,三月已未,天子敕谕,黜陟蓟州、延庆州、兴州、营州文武共计三十六人。裁革四州衙门通判等官四十五员,皆管粮、捕盗、劝农等事,无能开革。

    “降永宁知县云南鹤庆军民府经历司为吏,以收受贿银,不接冤状,引民怨,下锦衣狱杖三十,后遣。”

    “平谷知县、县丞、典史。职任中,无律察商民,索取金银,不从者必枷号示众。严酷甚,有小民畏而缢死。其母上告,竟为酷吏所械,冤死狱中。其行之恶,禽兽不为!

    下锦衣狱,重杖三十,枷号十日。知县斩首,县丞典史黜官,三族谪北,永远戍边。”

    “延庆知州违例乘轿,滥役人夫,少给粮价,霸占军屯,械至镇抚司狱,重枷东安门外,一月期满,发密云后卫戍边。”

    “蓟县知县,粮运使收奸商金银,以陈粮充新米。藏粮布私市贼虏,违法事多,难以常例处,令重枷县衙外两月。运粮使斩首,知县典史发辽东,县丞留任,主簿以下入军户,发潮河所。”

    “三河县丞戍边。”

    “营州知州杖三十,发贵州。判官杖十,发密云。”

    “四海冶所指挥使降千户,以临阵怯战,夺部下之功……”

    敕谕当殿宣读,只字未提蓟州冒功,皆以贪墨,欺民,违制定罪。群臣心中有底,却压根没法说情,更无从争辩。

    坐在龙椅上,朱厚照无比舒爽,大有横眉吐气之感。

    看着往日里滔滔不绝,现今却理屈词穷,哑口无言的两班文武,嘴角止不住上翘。

   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。

    哪怕降下九天劫雷,照样得站直等劈!

    与此同时,数匹快马驰入镇虏营。

    黑衣圆帽的番子翻身下马,直言请见杨瓒。

    “天子口谕,此物交予杨御史。”

    送走番子,杨瓒回到帐中,随手打开木盒,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,立即瞪大双眼。

    玉米?!

    第一百五十二章 喜讯

    两个巴掌长,五指宽的木盒,满满装的都是玉米粒。

    乍一看,貌似不少,粗算下来,顶多三颗玉米,最多四颗。

    杨瓒几度畅想,寻找到玉米土豆,在各府州县大范围种植,既能缓解粮食问题,又能丰实边储,增强边军实力。对抗小冰河期的同时,彻底解除边患。

    问题是,想得再美好,终不是实际。

    捻起几颗晒干的玉米粒,杨佥宪叹息一声,眉头深锁。他忘记最重要一点,非专业出身,番粮到手,也压根不晓得怎么种!

    总不能随便挖个坑,扔进去了事?

    相隔两地,朱厚照为吃发愁,杨瓒为种发愁。

    面对玉米,君臣生出同样的挫败感。

    仔细想想,或许可以效仿皇庄,令沿海卫所搜寻佛郎机人,搜寻种植之法。要么就发下重赏,不愁没有欧罗巴走私船上钩,冒着海上风暴,前往美洲大陆,带回有种植经验的印第安人。

    想了许久,杨瓒眉头皱得更深。

    放下玉米粒,盯着木盒,不免有些后悔。

    当真该拦下番子,询问清楚,这些玉米从何而来,是否已有种植之法。

    幸运的是,边塞虽然苦寒,仍不乏能识节气,熟知田亩的老农。想种出玉米,必须离开镇虏营,到附近卫所边屯走机会。

    找对人,应该能想出种植办法。

    一盒玉米粒,数量不多,分成几份,赶在五月前播种,运气好的话,应该能在一两个星期内出苗。

    运气不好,关碍也不大。

    有第一次,不愁没有第二次。既能寻到玉米,说明掌握正确途径,找到往来海上的欧罗巴商船和走私船。

    距小冰河末期还很久,这段时间,足够想出办法,推广播种。

    欲速则不达。

    有的时候,耐心更为重要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杨瓒心下略松。

    走出帐篷,发现天际一片灰蒙蒙,彤云密布。

    朔风卷过,摊开掌心,零星飘落几片雪花。

    不到盏茶,六出延展,雪成鹅毛,自空中洒落。

    巡逻营卫走过,绯色袢袄落上一层白。

    “见过佥宪!”

    带队总旗抱拳,杨瓒颔首,问道:“草原可传回消息?”

    “回佥宪,尚未。”

    营卫离开,杨瓒站在帐边,不过几息,鼻息凝成白雾,眼角眉梢挂上点点晶莹,连打两个喷嚏。

    跺跺脚,退回帐篷,再不敢吹风。

    当夜,北疆之地,又降一场大雪。

    京城开始春耕,蓟州边镇,靠近草原一线,土地仍冻得结实。

    顾卿传回消息,阿尔秃厮部正向漠北进发,搜寻伯颜部营地。没能找到伯颜小王子,却接连抢劫三支附庸部落,可延汗闻知,定然震怒。

    小王子的怒火,阿尔秃厮人的贪婪,这一整年,草原休想平静。

    “吃到甜头,轻易不会收手。”

    接到消息,杨瓒同顾鼎商议,取二十匹丝绸,三件玉器送往草原。

    送出之物都是刘瑾丘聚留下,换成粮食,足够喂饱两卫边军。分出几件并无太大问题。

    为保万全,簿册由专人记录,事情需秘密进行。

    隐瞒朝中,实出不得已。

    若是泄露,赞同未必,反对却是必然。

    一顶“结交鞑靼”的帽子压下来,不伤筋动骨也着实心烦。

    计划初定,杨瓒便同两位总戎商议,条陈奏疏只呈送天子,内阁六部都要隐瞒。

    非是全盘否定优抚之策,实是面对豺狼,实行仁义道德,只会让其得寸进尺,越逼越紧。

    一味退让,最可能的结果是退无可退,跌落万丈悬崖。

    痛打一顿,狠狠教训,让其心生畏惧,不敢轻易冒犯,才是正路。

    边镇之地常年面临鞑靼威胁,无论文武,多数会同意这个观点。朝堂之上,情况则完全两样。

    十成十,奏疏斥回,上奏之人都会吃挂落。

    瞒着朝堂,暗中行事,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    危险同样大,好歹能安稳边镇。

    杨瓒知道,顾鼎张铭冒的风险比自己更大。但两人全无半点退缩,听闻计划,当场拍板决定,行,就这么办!

    “北御鞑靼,夺回疆土,护卫万民,方不负我等出身,无愧纵马草原的先祖!”

    镇虏营上下达成一致,新任蓟州总兵,自京城调任的密云、怀柔两地镇守,乃至潮河所、密云后卫、磨刀峪等地指挥千户,嘴上没有明言,态度却相当明确,凡镇虏营骑兵商队,持续相关手令,一概放行,不报朝廷。

    刘庆之后,朝中没有再派监察御史。

    很显然,朱厚照决意复行圣祖高皇帝之法,一口气发落近百名文武,让群臣大感心惊。短时间内,不会有心思再查边储,也没能力来找麻烦。

    天时地利人和,杨御史认为,事情没有不成的道理。

    结果证明,他想的不错。

    顾卿深入草原,阿尔秃厮部追逐利益,小王子震怒,鞑靼部落各怀心思,内讧势成必然。

    蓟州等地,好钻营及无能之辈多被调任。无心御敌,只想摘果子的地方官员,或罢黜或流放。空出的位置,多为壮年,有实才的官员填补。

    文官多出翰林六科,武将则由五军都督府选派。

    通过锦衣卫,杨瓒知晓部分名单,从头至尾数过一遍,诧异发现,竟有十六人是殿试同榜。

    其中,户科给事中王忠外放平谷知县,曾在晋地的李淳调任蓟县,出身蓟州的程文调往昌平州,官升州衙判官。

    官文下发之后,几人陆续送来书信。

    杨瓒一一看过,不得不承认,身在官场,人脉的确重要,更是一把双刃剑。

    用得好,自可官运亨通,前途坦荡。用不好,被连累丢官免职,甚至下狱流放,也只能怨自己倒霉,事先没能擦亮双眼,才落到如今下场。

    总体而言,杨瓒的眼光还算不错。

    王忠身在京城,以言官入朝,举发贪墨,出使朝鲜,功劳自不必提。

    李淳程文外放,任职期间,确实做出不少实事,在当地官声相当不错。非是如此,升官调任也轮不到他们。

    纵观全国,知县二尹,典史主簿,加上等候选官的举人,没有上千也有几百。

    比资历,李淳程文完全不够看。

    他们能仰赖的唯有官声,以及在朝中关系。如此一来,赴任之前联系杨瓒,送来私信,就完全说得通。

    毕竟,同榜之中,这位最得圣心,品级最高。

    放下文书,杨瓒摸摸下巴,终于有了自觉。

    原来,不知不觉中,他已由虾米升级,成为可供他人一抱的大腿。

    该说好事还是坏事?

    杨御史无解。

    正德二年,三月辛亥

    北来的朔风终于减弱,彤云散去,天空放晴。

    积雪开始消融。

    镇虏营城墙之上,坚冰反射五彩,渐成点点水珠,继而汇成溪流,最后,四面垂下瀑布,落在地面,同雪水聚成浅池,交错两道彩虹。

    见此奇景,杨瓒兴致突起,指着南城门,对谢丕道:“谢兄且看,此处可像水帘洞?”

    “水帘洞?妙!”谢丕拊掌,笑道,“有此奇想,杨贤弟果真高才。”

    杨瓒诧异,道:“谢兄不知?”

    “不知什么?”

    齐天大圣,孙行者。

    谢状元挑眉,满脸疑惑。

    杨瓒默然。

    他只记得西游记成书明代,并不晓得,究竟是在正德之前还是之后。

    事实上,写成这部奇书的吴老先生,现今还是黄发垂髫。别说写书,怕是连字都不认得。

    见谢丕确实不解,杨瓒唯有干笑两声,含混过去。

    没料想,谢状元回到医帐,将日间事当做趣闻说给顾榜眼。

    隔日,杨瓒正要往附近边屯,路过城门,发现有边军登高凿石,谢丕和顾晣臣立在墙下,展开一幅字,正指点边军落锤。

    “谢兄,顾兄。”

    心下好奇,信步走过,看清纸上何字,杨瓒立时僵住。

    水帘洞?!

    再看城头,篆体“水”字已成大半。

    “谢兄,这是为何?”

    谢丕笑道:“此三字甚好,我与顾兄商议,不若刻于城门之上。”

    “刻门上?”

    “此为南门,北门、西门也将仿照此例。”

    杨瓒:“……”

    吴老先生,小生对不起你!镇虏营的汉子们,更是对不起!

    边塞军营,何等威武,北疆军汉,怎生雄壮。

    突然变成猴群居住的洞府……哪怕出了齐天大圣,也是猴子窝!

    除非吴老先生不至北疆,不晓镇虏营,否则,大圣的洞府怕要改名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杨瓒忽觉罪孽深重。

    不得不拦住谢丕顾晣臣,叫什么都成,坚决不能是水帘洞!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当真不行?”

    杨瓒摇头,费尽口舌,喉咙说干,甚至扯到违制,终于成功劝服两人,就此改变主意。

    最后,三人合议,几座城门不另外取名,均以东南西北题字。

    边军领命,重新刻印,但南门之上的“水”字到底留了下来。

    让杨瓒万没料到的是,半个世纪后,因明朝疆域扩大,本为长兴县丞的吴老先生,因实干清廉调任密云。为官期间,走访边镇,见到镇虏营旧城,听闻正德初年,杨谢顾三人守城对敌之事,钦佩不已,看到城门上的半枚刻字,更是灵感大发。

    弼马温的洞府,就此成名。

    如果杨瓒知晓,必会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不是不知道,世界真奇妙。

    历史总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,被玩笑之人,只能无语望天,叹息一声,岁月强大,人力渺小,不服不行。

    四月初,京城的风雨终告一段落。

    第一批流放的官员,由锦衣卫押送,经密云怀柔,抵达潮河所和白马关。

    谢丕、顾晣臣奉召还京,安排武学及武举诸事。

    顾卿自草原返还,未停两日,接北镇抚司任命,得天子敕令,再度出塞。此番目的地不是漠南,而是辽东境内,朵颜三卫驻地。

    张铭同谢丕顾晣臣一并启程,来时所率京卫,半数战死,余下多自请戍边,留在蓟州,与战死同袍相伴。

    顾鼎离开镇虏营,前往营州。

    应城伯先调怀柔,后转调密云,怀柔城空虚。

    为防鞑靼游骑骚扰,顾总戎上疏朝廷,领五百人驻守顺义,同怀柔镇守太监互相照应,待新任巡兵官抵达,再返还京城。

    杨瓒留在镇虏营。

    日渐春暖,蓟州边民陆续翻地恳田。

    十日内,杨瓒接连走访几处村屯,找到五六个积年的老农,将玉米粒分发试种。

    “杨大人,此种番粮当真耐寒耐寒,出粒极丰?”

    “老人家,此物是海外得来,亩产几何,瓒不敢妄言。然能种好,亩产绝对超出稻麦。”

    明时,遇小冰河期,稻麦亩产本就不高。

    江南丰腴之地不提,北疆边塞,怕只有后世的零头。杨瓒说出这番话,绝非胡乱猜测,有相当底气。

    看着分得的一小把种子,农人半信半疑。商量之后,分别在田间划出一小块,挖出两排浅坑,洒下黄灿灿的种子。

    数量不多,走几步就能种完。

    即便不出苗,也不耽春耕。如果能出,且如杨大人所言,就是灾年的救命粮,说不准能活多少人命。

    洒下种子,交给半大孩子看顾,农人们的精力重回谷麦高粱之上。

    几场冰雹,冬小麦绝收。

    有朝廷发的粮食,饿不着肚子,终究不能解决根本。

    冬税免除,夏粮总是要交。

    为一家老小,今年的春耕必要抓紧。

    杨瓒不晓农事,无从帮忙。不懂装懂,胡乱指挥,怕是会越帮越忙。交代掌理农耕的主簿,记下出苗时间,便不再插手。

    能不能种出玉米,只等出苗再论。

    期间,杨瓒写成两封奏疏,将镇虏营重建及春耕之事详细说明。

    这一次,没有通过厂卫,而是直接送入通政使司。

    种新粮是好事。

    农为国本,是封建王朝不变的根基。关系国计民生,内阁六部都会额外重视。

    最显著的标志,每年春季,天子一家都要扶车下田,缫丝织布。如有皇子皇女,必会提着竹篮,同父皇一起劳作。

    这样的活动,多在皇庄进行,今年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皇后临近生产,不便出宫,朱厚照只能自行前往,和六部九卿一起,挽起裤腿,扛起锄头,下地种田。

    和天子一起种田是难得荣耀。官至侍郎级别,方有资格到皇庄翻地。

    锦衣卫护卫陇头,旗手卫羽林卫散布田庄四周。

    田垄间,天子在前,三位阁老和英国公在后,六部尚书是第三梯队,最后才是通政使鸿胪寺卿等朝官文武。

    朱厚照耕地时,张永丘聚在左,归京不久的谷大用和刘瑾在右,小心照看,时而递上布巾,送上水囊。遇到扒犁歪掉,还要扶上一扶。

    朝官没这么好的待遇,只能咬牙坚持,到地头才能休息。

    过分的是,朱厚照突发奇想,更改规矩,象征性的活动变成实打实耕田。

    半亩地耕完,武将不觉如何,多数文官早眼前发黑,几乎扶不住铁犁。

    朱厚照擦擦汗,回头看一眼,嘴巴咧开。

    杨先生心忧国事,自请留北疆三月,种植新粮,促边民屯田。奏疏送入京城,有些人鸡蛋里挑骨头,说什么超出职任,当另遣朝官。

    其目的,不言而喻。

    少年天子心生不满,磨着后槽牙,冷笑两声。

    无需到北疆,京畿之地一样可以屯田。

    他xxx的,都来给朕翻地!

    知晓民生疾苦,百姓不易,看还有谁站着说话不腰疼!

    倭国的银矿石不断运回,朝鲜的大米一车车不断。双屿截获的走私船成倍数递增——当然,是在海域内动手,还是走出国门拦截,压根不在朱厚照考虑。

    总之,少年天子不缺钱,不缺粮,底气相当足。有耐心,也有信心,和满朝文武耗下去。

    今日的朱厚照,早非吴下阿蒙,驭人的手段越来越纯熟。

    恢复圣祖高皇帝之法,是为肃清朝中,不是饿死两班文武。

    识趣的,抛开不该有的心思,职业生涯无损,有好处还能分一杯羹。顽固不化,固执己见,死不悔改,别怪他下狠手收拾。

    按照杨先生教导,扇完巴掌给颗甜枣。

    第101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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